2019年9月19日

香港經濟困局的癥狀與解決方案芻議

政策的邏輯與合理性

討論政府政策,有些基本原理,是必須明白但大部份人卻缺乏知識和智力、或根本無企圖去明白,每每令到政策的爭拗淪於纏夾不清,無從得出理性答案。在此,我把這些基本原理簡略地列舉出來。

第一,不管如何有利的政策,必定有人受害,也必然有人反對,因此,政策永遠是取捨,如果不想製造出受害人,也不想被反對,唯一的方法,就是甚麼也不幹。

例子﹕就算是全民派錢,庫房會受損,反對的人也有不少。

第二,甚麼也不幹也是政策的一種,這通常反對聲音最少,也即是熵值最少的「預設值」。長期而言,甚麼也不幹,必然會導致政府的腐爛。

例子﹕曾蔭權時代。

第三,長期利益有時,但不必然和短期利益互相矛盾。

例子﹕「八萬五」長期有利於改善居住環境,但中短期的樓價大跌卻令到大量中產階級破產。

第四,除了利益極大化,公平性也必須考慮,這分為平均(equality)和公平(equity)兩大原則。

例子﹕經濟增長是利益極大化,但貧富懸殊拉闊,則是不公平,這是今日全世界的共同現象,種下了社會不穩定。

第五,除了經濟,構成民生福利的,還有其他因素。

例子﹕醫療、教育、環境等等,台灣和馬來西亞的人均收入遠比不上香港,但衣食住行等生活質素比香港只高不低。

第六,經濟並非絕對的因素,政治或其他技術上的可行性也必須考慮。

例子﹕使用《收回土地條例》也許是最多香港人認同的增加土地政策,但這涉及的法律問題卻有待解決。

總括而言,世上有絕對壞的政策,卻並沒有絕對好的政策。政府的決策是衡量所有得失輕重,所作出來的利益極大化,但這必然有壞的成份,例如分配上的公平性。因此,我們不能因某些缺點而否決某政策,政府提出政策時,也必須把所有缺點也一併提出來,總之,考慮的方向是全方位(holistic)的。

政治上的死結和解決方法

自從《逃犯條例》修訂事件,香港市民藍綠分明的政治撕裂,以至於社會撕裂,已是既成事實,幻想可以快速修補,回復2019年6月之前,是不切實際的。

中央政府就整個國家的基本國策、整盤大棋上的考慮,答應抗爭者全部五大訴求,並不可能。短期而言,現階段的抗爭運動,見不到有完結的跡象。從他國的相類似的歷史去看,抗爭可能要維持一年以上的時間,群眾才會出現疲態,這還得假設事態並沒有升温惡化下去。

最樂觀的狀況,是事情慢慢淡化,抗爭持續一段不短的時間,然後衰退,消失。由於社會已然撕裂,而已有部分的人口「學習」到暴力抗爭的戰鬥方式,只要有任何的政治變化,以後不可避免地再次發生暴力抗爭。只能希望將來有抗爭時,社會支持度和暴力程度,比不上現時發生中的這一次。

歷史告訴我們,武力抗爭只要不升温惡化,不一定影響到經濟發展,七、八十年代的韓國是很好的例子。今日的香港的主要業務在金融,人民幣和H股的基本因素在內地,也許可以免疫於本地政治紛爭。再說,相比起好些國際城市,香港的政治安全並不算太差,例如倫敦被恐襲過,也不排除再被恐襲,法國黃背心運動的暴力程度,以及示威群眾的受傷人數,暫時仍遠勝今日的香港。

政府不可能再有先前的幻想,企圖培育出青少年愛國愛港的思想,這是不可能的任務,至少短期不可能。反而,政府應該以務實為主,效法1967年後的港英時代,利用賺錢、娛樂等等方法,轉移市民/年輕人的注意重心。當年的香港市民用不著熱愛港英政府,大多數人更加是愛中國多於愛英國,但只要不去折騰,遠離政治,已足夠令到港英政府有效管治。

國際上的產業分工

中國有14億人口,是最大的本土市場,再加上淘寶等的網購,以至於順豐等運輸系統的量產經營,因而令到中國享有全球最精細的產業分工,例如在河南省的夏邑縣,只集中做打火機加工生產。

正因如此,它改變了全世界的經濟運作方式,城市的規模越來越大,分工越來越精細,令到一個城市不做大做強,便沒有競爭力。

當分工精細化之後,一個富裕的城市,應該如何維持站在產業鏈上的制高點,去獲取最高的收入呢?

答案就是專門從事產值最高的產業,例如金融業、高科技業,大家都熟悉的例子是,美國研究iPhone的知識產權,中國負責製造iPhone,所以美國賺走了大部分的利潤,中國只能賺一點點。

以上指的是一個城市的高端產業,定義是與外地交換,賺取「街外錢」的部分。但是,所有城市的大部分人口,都是幹著不是與外地交換的產業,如補習天王,警察,非遊客地區餐廳的廚師、侍應等等。前者表現出這個城市的富裕程度,後者表現出這城市的生活質素,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。

土地問題與地產霸權

土地問題是經濟問題,也是政治問題,亦是社會問題。香港的人均居住面積是世界所有先進城市中最低,最惡劣的是增速緩慢,和其他城市的距離是越拉越遠,不斷惡化。

房屋問題不止於住宅,商業樓宇的情況更是嚴峻,餐廳食肆擠狹得無法舒適用餐,四大會計師樓連合伙人也沒私人辦公室,年薪過百萬元的高級行政人員連私人辦公枱也不享用,只能合用長長的「豬肉枱」,高租金非但拉高了公司的經營成本,惡劣的工作和居住環境也令跨國人員為之卻步,影響了競爭力。

土地問題令到港人的生活環境變壞,更有甚者,房屋是最多港人持有的資產,它升值了,也是最大不勞而獲的財富來源,是造成了貧富懸殊的最大原因。這造成了社會問題。

香港的建制派是由親中團體和本地商界兩大板塊構成,後者的主要成分是地產商,皆因他們擁有本地最強的經濟實力。2003年和2019年建制派的兩次政治大潰敗,都因地產商和中央政府思想上有分歧,而局部倒戈。為了保持執政聯盟的穩定,政府向來小心奕奕地去保障地產商的利益,這形成了地產霸權,但同時也造成了社會不穩定。這在政府而言,是兩難困局。

到了現時的地步,政府必須重新定義和地產商的關係,以及兩者間的權力和利益分布,這切割必然會造成政治失衡,但事到如今,已是必要之痛。

人口政策

相比起同級的經濟大城市,香港的人口不算太多,上海、北京、東京等的人口都比多出接近兩倍,人口增速也不算太快,新加坡的增速遠高於我們,然而,香港因人口而衍生出來的麻煩卻是最大。

究其原因﹕

一是自由行的在最高峰期時達四千四百多萬名,港府短視地沒有建設相應的配套去兼容偌大數目的遊客,旅遊景區和市民生活環境重疊,市民把不便引起的憤怒,一併遷怒在內地新移民的身上。

二是在「一國兩制」之下,香港的權力中心不在禮賓府而在中國內地,加上中國經濟發展迅速,新貴富豪申請香港身分證,成為了特權階級的象徵,這構成了一個以內地權貴富豪為主的人群,成為了新的上流統治階級,從而削弱了本地港人的階級地位。此外,內地商人插進了香港經濟體系,既把餅造大了,同時也分薄了餅的比率,港人有得有失,失者毫無疑問會極度不滿。

三是幾十年來的大量中港婚姻,集中於低下階層,當他們以家庭團聚,申請配偶和子女來港居住,免不了申請公屋及社會福利,因而扯薄了政府資源,尤其是本來已極度缺乏的土地及房屋。

換言之,在外是遊客,在內有上部的富豪權貴,有下部的低下階層,上下內外交煎,造成了現時的深層次矛盾。

由於抗爭運動,自由行實質上是暫停了,為了進一步解決問題,政府適宜檢討每日150人來港的配額,將其大幅減少,沒有了「外」和「下」,只留下「上」的渠道,即是只剩下投資和專才的移民,以遏止深層次矛盾。

有一點值得注意,中港婚姻/低下階層的新移民固然是建制派的堅定支持者,可是,這並不阻止其子女成為激烈反對派。不變的政治理論是,低下階層的子女如若擁有高學歷,然而事業方面卻不如意,反而更加容易成為反對派。鐵一般的事實是,激烈反對派的許多中堅分子,正是新移民第二代,例如梁天琦、羅冠聰。因此,減少單程證,也許在政治上對於政府和建制派更為有利。

無可諱言,人口增長、新移民等等,對於經濟發展不可或缺,香港的年人口增長是六千人至八千人之間,單程證人數卻有四萬多名,佔了新移民人數的六成有多,如果把150名配額大幅減少,必然會造成人口負增長。然而,只要投資/專才移民數目不變,甚至有少許增幅,再引入外地勞工,去補充因單程證減少而造成的低端人口缺口,應該不會影響到經濟增長。

當然,引入外地勞工,將又是一場不小的政治鬥爭,但現實地看,只要減少新移民,勞工短缺很快便會出現,到時將可以減低反對的壓力。

以金融業為主的經濟

現時香港最大的交換經濟,一定是金融業。金融業是國際經濟交換的制高點,比高科技的利潤還要高。事實上,高科技的總利潤並不太高,它只是增長得很快,但很多高科技公司,獨角獸之類,例如大家熟悉的Tesla、小米等等,都是虧本生意,只是藉著金融財技來融資,達致高增長而已。

很多人都熱昏了頭,希望香港增加產業多元化,要發展高科技,我不禁要問一句﹕如果我們擁有了制高點,即金融業,還有沒有需要向下爬,去搞在產業鏈之中排名更低,而且虛無縹緲,往往大做虧本生意的高科技?說到底,金融業比高科技更為實質,利潤也更高!

或者有人會問,單靠金融業,未必足以養活香港,又說,金融業靠著熱錢往來,波幅很大,令到香港的經濟也大幅波動,很不安全。

有一個殘酷的事實,但沒有人說過出來,就是一個C.E.O.,薪水很高,但一旦失業,就不容易找到新工作。一個鐘點女傭,洗碗阿嬸,酒樓待應,今天失業,明天便能找到工作。國際產業分工,也是如此﹕高端產業,永遠是大來大去,金融業的熱錢來往,還比較好,高科技業如摩托羅拉、諾基亞等等,一旦失利,只消幾年,便死翹翹了,快得令人難以置信。在幾十年前,汽車是高科技,工人薪水極高,美國的汽車工廠都在底特律,但現在,底特律成了一座死城,但從當年到如今,香港的金融業越來越是茂盛。

打個比方,如果一個C.E.O像《少林足球》的二師兄,要不去倒屎,要不去當洗碗工人,香港甘心當個九流城市,自給自足,和大家羡慕的不丹看齊,經濟便能保持穩定了。反之,如要發大財,必然要冒上波動的風險。

金融業的定位

在這個世界上,只有種金融中心﹕

第一種是為本國服務,只要國家規模足夠大,單靠本地市場,已足夠成為金融中心,例子是像中國、日本這些經濟大國的上海、東京。

第二種,美國是世界第一大國,軍艦和美元橫行天下,好比一千年前的蒙古,一百年前的英國,這是自然的金融中心。查實美國的金融開放程度並不高,不妨看看,有甚麼外資金融公司,可以在美國市場繁榮地生存?匯豐銀行在美國的利潤稍為高一點點,已因種種原因被法院判罸款天文數字了。然而,不管美國的金融市場如何封閉,第一大國就是第一大國,其金融市場永遠是世界中心。

第三種,是三不管地帶,不同的國際及本地勢力分割了利益,但本地又可有極高程度的法治和自治,例如十四世紀的威尼斯,1937年前的上海,二十世紀的瑞士,今日的新加坡,國際資金的流進流出,很大的原因是為了洗黑錢,又或者是要保存/收藏私人財富。

原因很簡單﹕這些國家/城市並沒有本地市場,也沒有雄霸世界的軍事實力,要在夾縫中生存得比別人好,只有經營在合法和不合法之間的灰色業務。然而,這些金融國家/城市的周圍,必然有一個生態圈,例如威尼斯有地中海,上海是中國和美國、日本的連繫點,香港有中國和西方,新加坡有東盟、印度、中東在。

至於這灰色業務的生存空間,仰賴大國和周圍生態圈權貴的實際需要,像1815維也納會議後的瑞士,就是歐洲貴族被拿破崙戰爭嚇怕了,共議要留一條後路給自己,瑞士的作為洗黑錢/金融中心就此形成,一直到今天,歐洲沒落,貴族沒有影響力了,美國就乘機用FATCA廢掉其武功,企圖藉此搶其生意。

香港並沒本地市場,也沒國際地位,作為金融中心,唯一可仗的條件,就是連繫內地和西方,作為黑錢/快錢的集散地。然而,美國在這些年來,持續以反洗黑錢為理由,從銀行開戶到走資限,處處制桎梏香港的銀行業。中國對於資金流出的限制越來越嚴格,又兼遇上經濟緊縮。香港證監會又強力打擊細價股等等莊家炒作活動,限制了賺快錢的活動。

很明顯,當把香港洗乾淨了之後,活力也消失了。今後香港要設法做的,是鬆開綑縛,盡力爭取資本流向的自由,更加要努力去發展其他自由的/灰色的業務,如虛擬貨幣。

高科技產業

每個城市都需要某程度的高科技,例如說,匯豐銀行聘請也外判了很多人才,去負責電腦後勤。然而,正如前文講過,一個經濟體系最重要的,是與外地交換,賺取「街外錢」的部分,而不是「塘水滾塘魚」的內需部分,皆因內需是逃不掉的,永遠也有需求,而與外地的交換部分,意即能賣出外地的產品,才是真‧競爭力的所在。

現時搞高科技產業最成功的,國防產業不算在內,是美國的矽谷,和中國的深圳。互聯網市場的一個特色,是有利於人口龐大的市場,美國的本地人口有3.3億人,中國有14億人,構成了這兩國有著無可匹敵的先天條件。再者,矽谷不單是矽谷,而是整個美國所有互聯網人才聚集在一地,深圳也不止是深圳,而是整個中國的商業冒險家的樂園,每年人口增長達到60萬人。

香港因對人才流入有限制,沒條件去效法深圳和矽谷,人口總數也沒有互聯網市場的縱深。明顯地,我們並沒有客觀條件去做高科技發展中心。

其他產業

至於問香港究竟是不是只需要金融業,便已足夠呢?

當然不是,我們還有很多固有產業,可以發展,例如旅遊業,但正如前言,本地基建連本地需求也不敷應用,甚至要拒絕自由行。說穿了,當還未搞定促進旅遊業的基建配套,以將遊客和本地居民分流,單單是政治和社會上的反對聲音,已令到旅遊業寸步難行了。

另一個例子是醫療產業,由於內地醫療水準不佳,香港的高檔醫療永遠是供不應求,但現時的醫療短缺,連自己人也不夠用,當然不可能把緊絀的資源和內地分享。

醫療短缺最大的問題是醫生不足,訓練一個醫生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資源,並不可能量產。然而,香港有一個優勢,就是人均收入高,而且醫生的收入也是世界數一數二,因此不難以吸引的薪金來引入外地醫生,以紆解短缺困境,甚至將之發展為產業。

說穿了,這是以鄰為壑的策略。除了英聯邦醫生之外,也可引入台灣醫生,台灣的醫學排名不在香港之下,但人均收入則低得多,而且言語相通。另一個醫術高明但收入低的國家是泰國,但有語言不通問題,只能有限度地去做某些需要溝通較少的醫療工作。

同樣地,引入外地醫生也要解決政治問題,畢竟,所有的大山都是既得利益者的阻撓,阻住了發展,吸著香港的血。

另一個香港傳統產業是貨櫃碼頭的港口及物流業,佔了香港經濟生產總值3.2%和 勞動人口4.6%,共約17.5萬人從事相關業務。入口是消費,現時香港的產品不多,沒有甚麼出口,只有轉口,才是交換經濟,而香港向來是區內重要的轉囗樞紐,7成貨量皆為轉口貨。

香港港口效率很高,是有名的catch up port,意即貨輪誤了時間,總能在香港追回部分時間。然而,不管我們多有效率,在2001年至2004年是世界排名第一的港口,但這些年來,隨著中國的崛起,新加坡和釜山等港口的競爭,香港的世界排名已跌至全球第八,而這劣勢相信還會擴大下去。

但另一方面,這些年來,空運業卻在急速發展,已連續7年成為全球最繁忙的航空貨運機場,以重量計算,佔總貨物量1.6%,以貨值計算,卻佔貿易額的4成。很明顯,如果從專業分工,經營效率的角度去計算,把資源放在空運發展,比放在海運港口,前者的效益更大

由於機場三跑道發展計劃已在2015年3月17日通過,正在動工當中,估計最快於2023年完工,到時應可有效拓展空運業務。

至於內需產業,如餐飲,美容之類,大部分的產能是用於增進本地市民的福祉,但卻和外地交換,也即是和競爭力無關,暫且不論。

作者簡介:

周顯,著名的炒股理論家,吃喝玩樂家,不著名的歴史學家、政治學家,過去還曾經當過社論主筆和武俠小說作者。

http://www.orangenews.hk/finance/system/2019/09/19/010126768_07.shtml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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