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人们旅游,常常要吃当地的著名小吃,例如说,到意大利,要吃panini,到新疆,要吃羊肉串,到英国,要吃炸鱼薯条,到西安,要吃肉夹膜,到福冈,要吃拉面,到北京,就要吃填鸭了,诸如此类。我把这比为观光客拍留念照片,拍拍吃吃也是不妨,可是对于品尝美食,却是没有多大的意义。这正如当我以美食家自居时,常常有人考较于我,问我吃过了熊掌没有,觉得蝎子好不好吃,诸如此类的问题,我统统冷冷地回答﹕“这有什么好吃的?”
美食之道,关键只有一点﹕没有什么东西是好吃的,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好吃的,好吃与不好吃的要点,在于厨师。换言之,人决定了美食,而不是食物或其烹调方法。
所以,吃什么不是关键,到那间餐厅去吃,由谁去煮,才是决定性的要点。我去饮宴时,很少吃鱼翅,但福临门的鱼翅却是欢迎,在英国,炸鱼薯条到处都有,可是应该到哪里吃呢?当日我在伦敦,坐了两个小时的士,就是为了找出Two Brothers Fish Resaurant,去吃炸鱼薯条,坚决不肯妥协去别的店。不过,如果我在香港,要吃炸鱼薯条,就会去太子大厦的确Alfie by KEE,这是不能妥协的。如果去别家店,我就宁愿吃别的了。
因此,我绝对不会想吃熊掌,除非,有一位令我相信他的美食判断能力的人能够告诉我,那位名厨,煮出来的熊掌是天下美味,非吃不可。不过,吃熊掌是犯法的,相信没有哪位名厨,胆敢如此出位,公开承认自己是熊掌名家。是以,我也从来没有一秒钟,想吃过熊掌。
我不明白,这么简单的道理,为什么居然这么少人明白。
2.
决定食物的好吃与否,除了厨师这个客观的因素之外,还有主观因素,大家最熟知的,就是肚子的饱饿。人所共知,肚子饿的时候,甚么都会吃进肚子,甚么都会觉得好吃。如果在这种极端的客观环境之下去评价的食物好坏,当然作不得准。
古龙在《白玉老虎》中,是这样描写“妙手人厨”的烹调技巧﹕
“这个人又叹了口气,道﹕‘这不是火爆腰花,只不过是盘腰花著了火。’所以一盘刚炒好的火爆腰花就被倒进了阴沟。这个人又叹著气,慢慢的站起来,慢慢的走进了厨房。过了半响,厨房里又传出了火爆腰花的香气,这次的香气,果然有点不同。连一莲也说不出究竟是甚么地方不同,只不过刚才她嗅到那盘腰花香气的时候,虽觉得很香,但却没有想吃的意思。因为她的肚子根本不饿。可是这次她嗅到火爆腰花香气的时候,虽然不饿,还是流出了口水。这个瘦小枯干,愁眉苦脸,嗅到厨房里油烟气就会想吐的人,原来是位手艺奇高的名厨。”
3.
还有另一个主观因素,就是食物的新颖﹕我们没吃过、或很少吃的食物,特别容易觉得好吃。
这得牵涉到人类的生存本能。我们常常能够吃到的食物,代表我们能够常常吸收到它们的营养,在这方面的营养因而也会过剩,所以,我们天天吃著某种食物时,会“吃厌”,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,但当隔了一段日子,厌恶感便会消失,正是因为身体对于这些过剩的营养已经消化了,所以又可以再吃了。
如果是吃下一些很少会吃到的食物,也即是说,我们很少有机会吸收到这种食物的营养,所以,一旦有机会接触到这些食物和这些营养时,身体会拼命去吸收,味觉也因而作出反应,变得很想去吃它们。所以,我们吃异地食物时,往往觉得特别好吃,而野味也特别补身,正是这个道理。如果天天吃野味,它就与猪牛羊鸡无殊,特别的营养作用也就会消失了。
所以呢,在十多年前,我第一次到上海去,疯狂地爱吃本帮菜,正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吃过本帮菜,但吃得太多,到了后来,我对本帮菜的挑剔程度,几乎到达了吹毛求疪的地步了。又﹕到过上海的人都应该知道,上海本帮菜和香港的上海菜,是有很大很大的分别。毕竟,这两个城市的上海菜,曾经分隔了数十年,出现了“基因漂变”,分支成为两类,也是很自然的事。
4.
第三个主观因素,是对食物的个人偏好。
一个人喜欢吃什么食物,不喜欢吃什么食物,有的是基因关系,是天生的,例如说,中国人比西方人容易对奶类敏感,没那么喜欢吃奶类食物。我的不吃榴梿,不知和基因有没有关系。
另一方面,人的吃喝喜好,也和后天大有关系,这也是有著科学证据的。
人们不吃某种食物,最主要的原因,当然是因为宗教,例如说,印度教不吃牛,回教不吃羊,中国的佛教不吃荤腥。
当然,也有一些人是因为半宗教的理由,去戒吃某些食物,我的姐姐便曾经戒吃过牛肉。原因是希望较为好运。后来我问她﹕“戒吃牛肉之后,运道有没有好了?”
她的说法是﹕“没有,不过因为没用,因而重新吃牛,运道真的很差!”
这就是我从来不敢戒吃牛肉的真正原因。
5.
另一个原因,却是因为这是所有动物的天性﹕因为动物不知道哪种食物可吃,哪种食物吃了会死,所以,它们对于没有吃过的食物,会有天生的恐惧,不敢吃下肚子。人类也有相同的“保护程式”,所以我们很多时不敢去吃陌生的食物。像我,便不敢去吃鸭仔蛋,美国人亦大多不吃内脏。
不过欧洲人却很喜欢吃内脏,例如说,我到伦敦时,总爱到St. John。这是一间专吃内脏的英式传统餐厅,整个dining experience均是风格十足,最大的问题是分量太大,想吃的东西又太多,总是吃饱了撑著,吃不下这么多。
法国人则喜欢吃鹅肝,不过我认为,法国鹅肝的味道比不上潮州鹅肝,法国血鸭的味道也比不上湖南血鸭。
6.
第一次吃某些食物时,其感觉也会影响到后来的味觉。很多人因为第一次吃刺身时,吃了不好的刺身,便终身恐惧了。我也曾经认识一个女生,初时不肯去吃拖罗,但当去过了一次日本,吃过了一次最佳的拖罗之后,非但以后不怕吃,还上瘾了。不过,大部份人的厌恶食物原因,都是因为第一次的恶劣经验,有的时候,恶劣经验发生日的年纪太小了,记忆也不复存在了,但是对该食物的厌恶感却是长存在脑中。
还有一种情况,是身体生了变化,例如说,孕妇喜欢吃酸姜荞头,如果突然很想吃某种食物,则可能是身体生了某种病,所以特别需要某种营养。当然了,儿童特别嗜甜,老人则爱清淡,这却是人人皆会经过的人生必然阶段。
7.
懂得做菜的人都知道,鸡汤要有一块猪肉来作“吊味”,才会好喝。不久前,香港发生了一宗新闻,说有奸商用猪肉来做牛丸,鱼目混珠出售。这固然是无良的经营手法,可是不可不知的是,牛丸必须混以一点点的猪肉,味道才会出来,这是制造牛丸的秘诀。
这正是因为身体需要多种不同的营养,所以我们的味觉,也就特别喜欢吃含有不同营养的食物。此所以一窝汤,如能落下七八种不同的材料,将会份外好喝。我把这叫做“复杂性”﹕一种食物越是复杂,越是好吃。例如说,干鲍是由新鲜鲍鱼经过了多重繁复的手续,晒制而成,它的味道也远较新鲜鲍鱼复杂得多,也好吃得多。在日文,也有相似的说法,叫作“奥く”,因此看日本翻译的美食漫画,常有食物味道很“深奥”的说法。
所谓的“复杂性”,有好的复杂,也有坏的复杂,如果是乱来一通的复杂,把味道格格不入的食物混在一起,那就只会适得其反。再者,好的制作过程,能够把味道变成更“奥く”,但是坏的精制食物,却反而会破坏了食物的原味。这其中的取舍之道,就存乎一心,难以一概而论了。
烹调除了“复杂性”之外,还得讲究其他的。例如说,很多人认为,富声海鲜酒家的水平,并不比福临门低,可以说是相同的好吃。但我的看法是﹕相对来说,富声的厨房下了不少糖、盐、味精,五味令人口爽,反之,由于福临门的调味料较少,因而是比较“高级”。
8.
烹调除了“复杂性”之外,还得讲究其他的。例如说,很多人认为,富声海鲜酒家的水平,并不比福临门低,可以说是相同的好吃。但我的看法是﹕相对来说,富声的厨房下了不少糖、盐、味精,比福临门“重手”得多。所以可以这样说,福临门是以较少的调味料,作出相同质素的味道,食物因而健康得多,照我的说法,这叫做“食味高级得多”。所以,福临门能够得到富豪的青睐,不单因为它好吃,更是因为它(相对于其他高级食府)的味道较为清淡,食味因而更为高级。
我给福临门9分,富声只有8.5分。在日本,我去过东京和大阪的福临门,由于用的是日本食材,所以在某程度上,比香港还要好吃。我吃过最好吃的蛋挞,就是在东京银座的福临门,因为它是用日本蛋,兼且是现制的。我在大阪的福临门,也吃过了生平最好吃的鲜茄牛肉饭,原因很简单,因为它是用和牛和日本番茄炒成的。
当然了,在日本的福临门,就别叫鲍参翅肚了,因为这些并非日本食材。
有关日本食材,有一段时间,我很喜欢叫佣人弄一个汤,没有什么秘诀,只不过是一只新鲜鸡,一块猪肉,另加粟米、番茄、薯仔、胡萝卜、洋葱,四小时煲成,人人喝过,均觉得惊为天“汤”,秘诀只有一个,就是全用日本食材。当然了,价钱是中国食材的好几倍。
吃汤料时,我用的是头抽酱油,秘诀是再加一层最好的初榨橄榄油,为食物增添香气。
9.
一碗鱼蛋粉可以很好吃,一块鲍鱼可以很难吃,如果任我去挑,我当然会挑前者,因为食材的贵重与否,只是其次,好吃才是最重要的。可是,如果同是好吃的鲍鱼,和好吃的鱼蛋粉,相信所有的人都一样,会挑鲍鱼。这正如二千多年前的孟子已经说过了﹕“鱼,我所欲也,熊掌,亦我所欲也,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。”
鱼翅和燕窝均是没有味道,只有口感,得靠著高汤去培养出其味道出来,但是我们吃下了鱼翅和燕窝,却有著浑身幸福的感觉,也许是肚子里知道它们含有丰富的蛋白质,吃了有益的缘故。可是,也有营养成分远不如,但却是同样名贵的食材,例如白露笋和黑松露菌。不过,如果论到吃的最高境界,不消说的,当然是,吃了之后,要有初恋的感觉。
鱼翅的制作过程复杂,白露笋和黑松露菌却极是难得,相反,鸡翼却是随处可买,而且价钱廉宜,更重要的是,它非常易于烹制,就算是最拙劣的厨师,也能造出不俗的效果。如果要我挑出最好吃的食物,我必然会选鸡翼无疑,因为要把鸡翼弄得很难吃,也不容易。但是,难吃的鱼翅燕窝,却是比比皆是,去饮宴时便常常吃到了。
所以,食材的名贵性,食味的richness,以及料理的困难程度,也是决胜好吃与否的关键因素,鱼翅和燕窝既名贵又难弄,白露笋和黑松露菌十分难得,不论别的,单算食材,它们的确比鸡翼胜了一筹。然而,在鸡翼方面,我独爱太平馆的瑞士鸡翼,然而,如果你到街市去,要买到同样肥美的新鲜鸡翼,也是买不到的。太平馆的瑞士鸡翼这食材,自然也不是便宜的。
10.
食材的重要性,也是决定性的因素。有说,新鲜的食材,怎样烹调都好吃。新鲜鸡的味道胜于冰鲜鸡,活杀鱼的味道远胜于放血死鱼,这是谁都知道的。此外,食材除了新鲜之外,也得讲究其他的因素,例如产地、制造过程等等,不同的因素配合起来,才能够制造出好的食材。
我们知道,日本生产的食材,水平高于其他地方。无他,日本人能够用最好的方法,不惜工本,去制造出优质的食材,如此而已。以畜牲为例子,如果你喂它们去吃有营养的饲料,它们的肉质也会较为鲜美。西班牙的黑毛猪吃的是春草和壳物,其肉味也就特别清新,中国猪吃的是馊料,肉味也就偏向肥美,果子狸吃的是果子,肉味也就有了生果味道,如果吃的是胡乱吃杂粮长大的“杂狸”,肉味便没有了那一股果香。用农药灌大的植物疏菜,味道当不如用传统有机方法耕种出来的作物,有人身自由的走地鸡,还可以啄食草丛的虫子,肉味也会胜于在集体农场禁闭长大吃统一食物的大规模生产的鸡。
不过,我们当然也得知道,这些用传统方法生产的食材,虽然好吃,但成本也高得多,所以价钱也会贵得多。无论是品味,抑或是口味,也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。
产地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。《晏子春秋》有这样的一句话﹕“婴闻之,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,叶徒相似,其实味不同。所以言者何?水土异也。”把橙树种子裁种在南方,出产的就是橙子,但在淮河以北,种下同样的种子,则会变成苦涩的枳子。
在食材方面,我喜欢日本海的三文鱼,多于挪威三文鱼,真的是好吃很多。荷兰的野生大闸蟹的祖先是从中国的船无意带到欧洲的,两地原是同种,但我却认为中国大闸蟹好吃,荷兰的则带有苦味。
我也从来没有忽略了品种的重要性。人们都说日本的和牛好吃,我则独爱中国的黄牛。我的看法是,论到肉味,中国黄牛是更有牛香的。
我的意见得到了很多朋友的认同,例如说,开屠房和作为“太兴烧味”股东之一的马先生。有一天,我碰到了一个外号为“牛魔王”的商人,他从事牛业多年,也同我有相同的看法﹕中国黄牛比较好吃。不过,根据牛魔王的说法,中国牛的水准参差,每只的肉味均有分别,和牛的水准则比较稳定。然而,不少和牛是在中国饲养长大,当然是要严格依著日本的方式去饲养,将要宰掉之前一年,才运回日本去。
我记得,在很多年前,就是开屠房的那位马先生介绍,东莞汇华酒店后面有一间火锅店,牛肉特别好吃,不过要在凌晨三时,刚宰牛时,马上去吃,味道才是最佳。那一次,我足足等了好几个小时,才吃到美味的牛肉,真是难忘的觅食经历。
食材也包括了调味料。我家中用的是余均益的辣椒酱,湾仔华南粉面茶餐厅的辣椒油,附近富声海鲜酒家的辣椒油,只卖50元,但华南区区一间茶餐厅的辣椒油,竟然可以卖到140元,当然有其道理。
不过,食材也要看夹不夹的。当日我买了一瓶御品皇的极品蚝油,150元,试吃之下,果然是蚝味四溢,无可匹敌。可是,当我用它来沾菜远,由于蚝味太强,菜味的给抢光了。由此可见,食材这回事,并非一味要挑最好的,还得要求配合。
总之,一个好的厨师,必然也会讲究食材,这是错不了的真理。而好的食材,才能够制造出好的食物,这是不变的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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