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十年前,我從友人作家雷驤處聽過一段小故事,故事的主人翁是雷驤先生的伯父(或表叔)。我們就姑且稱他為表叔罷。這位表叔是安徽省五河縣人,經營蚪埠到臨淮關的火輪發家。雖說是鄉巴佬,卻也頗有資財,且廣交際,算得上見過世面的。
一日表叔乘火車到上海公幹,行前刻意打扮了一番——長袍、呢帽、挂鏈懷表,外帶著金質煙盒;可以稱得上是派頭兒十足了,應該不會被誤會成尋常的鄉下人才是。孰料甫一下車,表叔才掏出煙盒,點上支煙,吞吐了不到三五口,突然發現﹕煙盒、懷表、皮夾子全都不翼而飛——他老人家知道﹕這是著了道兒了。於是立刻透過相熟的商會人士找上了巡捕房。
表叔的話撂得漂亮﹕「久聞上海地頭兒上的扒手也有所謂青白眼,倘若要下手行竊,必然是看出對方『不夠稱頭』。兄弟自詡格調不算低下,卻不知如何仍入不了此間道上人物的法眼‧是以丟錢事小,丟臉事大。好不好煩請閣下做主,替兄弟打聽打聽﹕兄弟初來戶到,究竟做了些甚麼上不得台盤的事體?居然教人瞧不起。下手的人物自凡說得出一個道理,丟掉的東西可以不要了。」捕房的包打聽慨然允諾。
不出一個時辰,人贓俱至。表叔既歎服上海市裏黑白道綰結之嚴密,仍疑惑那扒手何以有眼無珠,膽敢魯莽冒犯,於是趨前再把方才那番話表過一遍。那扒手應聲唯唯,支吾了半天,才壯起膽子說﹕「您老一下火車就露了相了。」表叔自然不服,連聲逼問﹕「我怎麼露的相?」「您老掏出煙來吸,把支煙在那煙盒子上打了三下。」「那又如何?」「您老吸的是『三炮台』,『三炮台』是上好的煙卷兒,煙絲密封,易著耐吸,不須敲打。可是您老打了那三下,足見您老平時吸的不是這種好煙卷兒,恐怕都是些絲鬆質劣的土煙,手底才改不過來。」表叔當下大慚失色,當然也沒好意思討回賊贓,只能認栽作罷。
張大春把這故事歸類為「江湖凶險、幫會嚴密、鄉下人進城、觀人術、冒充貴族雅士、市井之徒重言諾、金質煙盒甚至是『三炮台』香煙或者某某牌香煙絲鬆質劣」,用來用友人分享、寫成一則短篇,又或者是插進一個長篇故事裏,但是,我看這個故事,卻是從經濟學的角度去看。
第一點,為甚麼表叔進城,要刻意打扮一番呢?
因為上海灘的老規矩,小偷不偷本地人,只偷外地人,故此他有心裝扮成為上海人,以圖暪過小偷。
另一個問題來了﹕為甚麼小偷專偷外地人呢?
主要是因為外地人很少在本地久留,因此被偷了也不大會報警,報了警也沒空上庭,故此比較安全。
另一個原因,就是偷本地人會引來社會極大的不滿,這又會引發到當地政府的打壓小偷,正是兔子不吃窩邊草,馬賊也不會劫回自己的老家。
第二點才是我真正要說的重點﹕為甚麼小偷要偷「不夠稱頭」的人呢?
我在很久之前,已經很奇怪一件事﹕為甚麼要有姑爺仔去把女友賣進火坑,逼良為娼呢?逼良為娼,本身就是嚴重的罪行,要坐很多年很多年的牢。根本上,這和當街強搶一個女人,逼她當娼,其罪行是沒有分別的,那為甚麼要經過姑爺仔這一關呢?
我想出來的答案是﹕當一個女人被迫當妓女,她是遭男朋友賣去的,其反抗會比較少,因為她會覺得是活該,但如果她是在街上被強搶去當娼的,則其反抗會強烈得多。
換回上海小偷的狀況,如果他講明偷「不夠稱頭」的人,被偷了也只怨自己道行不夠,但如果無差別地偷所有有錢的人,則反抗和不滿會大得多。這也好比刼富濟貧,專勢為富不仁的土豪劣紳,也是同樣的道理。
簡單點說,這是成本與效益的問題,是經濟學,做小偷也要講經濟學。
最後一提,「三炮台」本來指的是茶蓋、茶碗、茶船子,是英美煙草出品的高級香煙,非常昂貴。現時民初片的主角大都抽三炮台,就是窮人,也抽三炮台,這應該是負責道具的只提供這副煙包。
作者簡介:
周顯,著名的炒股理論家,吃喝玩樂家,不著名的歴史學家、政治學家,過去還曾經當過社論主筆和武俠小說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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